歌唱澳大利亚:初读艾利西斯·莱特的《卡奔塔利亚湾 Singing the country: a first look at Carpentaria by Alexis Wright
Singing the country: A first look at Carpentaria by Alexis Wright
Essays from The Well in the Shadow.
歌唱澳大利亚:初读艾利西斯·莱特的《卡奔塔利亚湾》
歌唱澳大利亚:初读艾利西斯·莱特的《卡奔塔利亚湾》
《卡奔塔利亚湾》的大多数情节都发生在卡奔塔利亚海湾附近一个叫做“德斯佩兰斯”的混居区。你若试图在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也许是上面的伯克镇或诺曼顿。但是你不能拘泥于事实细节,而需要用全新的思维去做大胆的想象才行,这是一部与我们以前读过的所有小说都不同的作品。在里面,有一条深深地隐藏在地下的蛇,虽并不发声,却很可能是整部小说的根基所在。它斜着横跨过整个澳洲大陆,尾部伸入到南海岸的埃斯佩兰斯,直达拜特海湾的西边。建设澳大利亚是一项宏伟的工程,对于澳大利亚白人而言,希望,是我们历史的主调,因而以法语单词“Esperance”为这个地方命了名。在蛇的头部一端,一个名为古尔福利特(难道是Go-for-it的变音?)的公司建立在这个偏远的定居点,他们也希望自己生意兴隆。一些黑人矿工和白人一起为一家总部设在纽约的跨国公司效命,但另一些黑人却对该公司深恶痛绝,以原住民地权为由阻止这家公司的发展。
因此,乍一看,这部小说仿佛是关于矿工与跨国资本和传统生活方式的斗争……
……的确如此,但又不只如此。你瞧!我已经道出了自己对《卡奔塔利亚湾》的理解是如此地自相矛盾。我得坦白,对我而言,这部小说还很新,我几周前才买回来,仅读了两遍而已。可以肯定,比我更加了解这部小说的读者,很容易看出本文的蹩脚之处。但是,这是一部那样与众不同的小说,开创了我国文学史上激动人心的新发展,我很渴望将自己关于它的想法写下来,即使这些想法还不甚成熟,也尚未沉淀。
“埃斯佩兰斯”和“德斯佩兰斯”这两个词,一个是希望的意思,另一个则带点绝望的意味。德斯佩兰斯的市长是一个叫做布鲁斯的人,他粗犷、强壮、机智,也是当地巡警的头儿,他的职责就是确保黑人们好好地待在两边的灌木丛里。小说里有东西两边各一群民众,关于西边的那一群,我们了解很多,对东边的那一群,小说则讲的很少。布鲁斯明白这样一个道理:将黑人分裂开,中心便掌握了统治权。在小说的大部分篇章里,的确如布鲁斯所期望的那样。但在小说结束前,所有的故事情节将要汇向结局时,白人却纷纷逃跑了,德斯佩兰斯不复存在了,一群袭击者放的大火将矿场也烧成了废墟。在小说接近尾声处,海湾里的水涌上来冲毁了整个城镇。诺姆•潘托姆是小说里神一般的人物,其子威尔•潘托姆从藏身的酒店逃跑时,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他身后远处原来的酒店的建筑,不再是酒店,而是圣灵们作乐的小城堡”。此时,绝非首次,我们意识到这部小说真正的主题正是和某种圣灵有关。艾利西斯·莱特(Alexis Wright)的族人信奉的这些圣灵,远远比白人想象中那些老朽不堪的鬼魂要复杂。
那时,他意识到,在这些神明撼动着整个国家时,历史被抹除了。他亲眼目睹了人类在世界这一角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的一切如何被自然的创造者重新设计。在他们手下,历史翻腾着,改变了形状,被解开了,被捶打着。他害怕吗?让酒店滚蛋吧!他心想,酒店和一切都会消失的。海水上升起来,形成了这些圣灵的壁垒,尽管这正在创造之中的新世界尚未成型,翻搅着,滚动着,变化莫测,可他却不觉得它恐怖、可憎,反而从那海水撞击的粗犷声响里看到了一些美感。
他甚至觉得那毁坏性的画面看起来让人神清气爽,那如死神在舞蹈般的情形,仿佛古老的创世圣灵在海底深处沉睡了千百年后从梦中醒来,在这千百年里,土著人照料着土地……
关于德斯佩兰斯发生的情况,白人记者向南部城市发回来的报道里也许会用“空前绝后的自然灾难”等说法,因为欧洲人需要将人类与自然分离开来。艾利西斯•莱特的族人却不会这样。如她所说,土著人认为自己只是土地的照料者,他们应该好好照料土地,如果圣灵们醒来为自己看到的一切感到愤怒,地狱里所有可怕的东西都会泛滥而出。事实果真如此!
也许此时我应该来尝试分析一下这部小说的“传统”,至少我可以尝试从作者的观点入手去分析一下。我曾在之前的一篇文章中讨论过巴里•希尔为西奥•施特雷洛所做的传记。施特雷洛和他同时代的阿兰达人都意识到,一种古老的生活和认知方式已经没落。然而,或许你还记得,在小说后面,非常奇怪地,施特雷洛发现许多古老的文化仍然流传了下来。古老的知识也许已经失去了其体系,不再完整,也许人们对这些知识仅仅一知半解,也许它们已经与白人的知识混杂在了一起,但无论这些知识变得多么贫乏,它们依然存在,徘徊着并未完全消失,在那些了解它们的人的生命里显现。依然还有些基本的东西存在。
这就是《卡奔塔利亚湾》大多数时候所处的情况。黑人们的血液也许已经混杂,但他们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他们有自己的“种群”,与出没的各种圣灵联系在一起,被圣灵们催促着按照正确的方式去生活。里面有些好笑的东西,有时候真是让人捧腹大笑,但这些东西都是白人和黑人不同的观念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产生的。因此,小说里不仅有我们之前说过的圣灵,还有白金汉宫、汉德尔的《弥赛亚》、飞碟、蒂姆•温顿的小说、侏儒和仙女、伊丽莎白女王的新年致辞、带桨的小船、带舷外发动机的船、武装直升机等,还有一场浩劫!
在这广阔世界里,还塞进了“全球化”这个词!
那还缺少什么呢?还有什么是这部土著、黑人故事没有讲述到的呢?嗯,我嘬起嘴唇,你能否意识到我这个动作的含义?到底缺了什么呢?
会提出这个问题,说明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一部多么不同寻常的小说。按照我们欧洲人的思维方式,我们期待小说里所应该具备的许多东西在这里都找不到。更让人吃惊的是,读者却很难觉察到这点。那些东西看似如此必不可少,可是在读了《卡奔塔利亚湾》以后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完全可以不需要了。这部小说将黑人和白人的思维方式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里面缺了什么呢?我们过去认为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是人物塑造的标准方式,而在该小说里却并不存在。里面有许多人物,足够排上一长队,有诺姆•潘托姆、威尔•潘托姆、伊利亚斯(小说好几个章节都与他的尸体有关)、安杰尔•戴、莫齐•菲什曼、约瑟夫•米德奈特、爱尔兰牧师丹尼、市长布鲁斯和警察特鲁斯福尔。这些人物,尤其是最后三位,像漫画人物似的——他们总是如此——但这些人物(尤其是那些黑人)和创世神话里的人物颇为相似。换言之,他们也正在逐渐成为圣灵。他们在小说里进进出出,出现了又消失,或者跋山涉水到北方去。然而,驱使他们行动的,并非如欧洲人的思维模式所分析的那样,来自内心的想法。千百年来,在低头看着双脚下的土地或抬头仰望头顶的夜空时,黑人们通过自己的想象创造了一些故事,这些故事代代相传了下来,成为他们行动的依据。
谁掌控着这部小说?谁是所有这一切的操控者?在小说的第一页,我们获知艾利西斯·莱特是位于卡奔塔利亚湾南面高地瓦安伊族群的一员。虽然不能很肯定,但我想她所说的是巴克利平地(tablelands)。莱特的声音非常鲜明,但我们能感受到,这并不是一个自鸣得意的个体声音,而是整个种族的代言人。小说开始即已表明:
代表祖先精神的蛇,来自天空的星星,其力量之强大,胜过暴风云,其创造力之非凡,使其体积异常庞大。它优雅地前行着——如你借高空盘旋的鸟儿的眼睛,你会看到,这条蛇那湿漉漉、滑腻腻的身体,因沐浴过古老的阳光而熠熠生辉。那还是比人类开始用双眼判断周围的情况要久远许多的年代。在无数亿年前,它降落了下来,沉重的肚子匍匐在卡奔塔利亚湾湿润的沼泽地面上。
这是白人所无法想象也不能轻易清除的观念。看它接下来会怎样:
你可以想象这条创世之蛇,俯冲下来,深深地陷落进泥滩,将滑滑的淤泥溅得四处飞扬。这蛇从自己落地时的巨响声中惊醒过来,与此同时,它的身体砸出了条条沟壑,这些沟壑渐渐形成了山谷。创世之蛇醒来,激浪推动着海水,奔涌了进来,瞬间,蓝色的海水变成了黄色的泥浆。海水打着旋涡灌进了蛇压出来的所有沟壑,形成了遍布在这片海湾之地广袤的土地上各条弯弯曲曲的河流……
叙述声音告诉我们,这条蛇在创造了多条河流后,创造了最后一条河流,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
这是巨蛇在纵横交错的石灰石蓄水层的地下居所。据说蛇的身体上有许多可以漏水的孔,一切都可以从它的身体透过。它弥漫在整个大气里,如皮肤一样附着在傍河而居的人们身上。
我猜想这一定是瓦安伊部落的《创世记》,即关于最初起源的故事:
这起起落落、奔涌着泥水的河流之蛇,以人无法理解的规模吸气。将这蛇呼吸的节奏想象成潮水奔涌进内陆,流向那遍布在被风干的枯草所覆盖的石灰石高原中的峡谷里,与那里静静、深深的泉水融汇到一起。
作为瓦安伊部落发言人的艾利西斯·莱特不疾不徐,但她确保我们能够理解德斯佩兰斯宇宙格局那无中心又琐碎的性质。
……这个城镇原本是为了促进北部澳大利亚腹地地区贸易而兴建的。
上世纪初的某个丰水季节,城镇的港湾里却没有水了,因为河流突然决定改变流向,在几公里以外绕道走了。事情就是这样。现在这个干涸的港口就这样无所事事地保留了下来。那里的居民依然在议论城镇应该继续存在的理由,这些议论又代代相传下来。
我们被告知,在一段时期,人们认为这个定居点可以起到抵制黄祸的作用,但当黄祸的威胁不存在了之后,他们便亟需找到其它更富有当代意义的理由。
如果任何时候,会有任何声音居然远远地超越了个人见解,对他们的黑人进行评论时,都会被这里留意到。这样做,据说能够在经济上促进国家利益。后来又添加了一句:有益于维持国家作为体面社会的完整性。
我认为,最后这句话是对白人的虚伪和自以为是的优越性进行的讽刺。这样的理解应该没错。这就将我们带到了不同文化相互接触的危险边缘。不同的文化总是肆意地按照自己内部衍生出来的一些标准去评判自己疆域以外的其它文化,这样无疑总是错误的。帝国事业总是在一片喧嚣的宣传声中进行的,人们被混淆了视听,无法从宣传以外的方式去思考。那些被征服了的人遭到揶揄,当然也没有人愿意去倾听他们,因为倾听将意味着尝试去了解,去了解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这正是《卡奔塔利亚湾》这部小说的伟大之处。像帕潘亚画家和这个国家的其他土著艺术家的作品一样,这部小说将自己推进白人社会的思维中,在其行进的道路上,引起重新思考,形成分野。白人的优越性从何而来?仅仅因为白人自我叫嚣一番便存在了?白人的优越性从何而来?那么黑人又是否真的相信,他们的种族和那隐藏在地底的巨蛇比万军之神的上帝更加优越?
如果他们这样想,是否也是错的?
吸收了《卡奔塔利亚湾》里许多观点和理念后,我们又当如何来思考?
我认为,这样一部非凡作品的到来,标志了一个融合的时代。也就是说,两种文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相互了解,开始迈向融合,相互借鉴优势,并不可避免地在走向融合的道路上抛弃一些偏见。我认为,这种过程在1770年(当詹姆斯·库克和他的奋进号驶达这里)就开始了。但是,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在过去,很少有人会认为两个不同种族间的互动始于那时。为何会这样呢?因为黑人太过于关注自己的损失,也太过于关注自以为是的胜利者那自鸣得意的骄傲,觉得自己被打败了。白人呢,太确信于自己的霸权,才不会去注意黑人有什么作为。不同文化的社会往往将自己最成功的代表性特征视为最先进的文明,绕开了文明实际上是可以通过多种方式缔造这一事实。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我曾和居住在社区文明与丛林交界处的朋友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每天下午四时左右,袋鼠都会跑到草坪上来啃食青草。一小时后,他们就会消失。当我们打开红酒,准备讨论书籍的时候,袋鼠却不见了,这些袋鼠跑到哪里去了呢?我不知道。它们就是消失了……
……但是,它们并不是真的完全消失了,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每一天的活动乃至它们的整个生命,都遵循一定的模式,而在不断地迁徙流动着。鸟类如此,鱼类亦如此。它们没有家园,只有生存的模式。这些生存模式就像它们的家园。黑人们一年中也有一段时间会这样按照一定的模式来生活,此时,他们的生活与共存的其它生物间相互作用。这既不“简单”,也不“原始”。欧洲人认为,人类比其它物种更加接近上帝,因而是万物的主宰。在我看来,土著人的观念比白人的更富有智慧。《卡奔塔利亚湾》的叙述声音也很迷人,尽管这个声音并不在意我们是否能够倾听到她,我却对她所听到和注意到的一切感到如痴如醉。让我们来试举几例。就从一次威尔·潘托姆出海前约瑟·米德奈特对他的教诲开始吧:
从一辆借来的小汽车里,威尔往船上搬他需要带出海的东西。不过是些食物、装水的罐子、渔具、罐头食品、换洗衣服之类。用唱歌的方式,年长的约瑟详详细细地告知他在那遥远的海上哪些地方是安全的。整首歌曲犹如一张打开的地图,指引他去一个从未到达过的梦幻之地。他说,“在我小时候,生活很艰难——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家伙会关心这些了。”
威尔也很清楚这点。一听到老年人讲述这些故事,他就感觉肠胃都在翻搅。……但米德奈特老头儿却想起了一个他一辈子从未表演过的仪式,不可思议地,此时他正将这个仪式传授给威尔。他滔滔不绝地唱着,相信自己已经按照正确的顺序唱出了上千公里的行程中那成百上千的地名。“这样来唱,只有那个地方叫这个名儿或那个名儿。记住,要走这边。不要搞混了。再来看下一个地方,这样来唱。听我给你唱,只有当月亮高悬天空时,像那里,低一点的地方。再来,练习一下。记住,不要弄错了。……”那歌是那样长,又是那样复杂,却不得不按照正确的顺序来记忆,你需要记住,哪里的海洋是怎样的,哪里的海浪是怎样的,哪里的水流又是怎样的,甚至要记住哪里的云朵是怎样的。
“威尔,记住,你只能去海洋允许你到达的地方。”
依靠口头流传的文化,得年轻人愿意接受并在危急时刻去运用这庞杂的知识才行,需要受教者情愿才能真正地得到运用。那种乐于接受的规则意识在成丁礼时就应该得到传授。和白人的战争一样,对男人的第一次考验很关键。那些生存技能可能被记住也可能没有,学习这些技能既关乎于智力,也关乎学习者的想象力。我很好奇这些黑人学习者是如何在两者之间达到平衡的。我们再来看另一个例子。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现代的、白人的思维方式提供了天气预报,而黑人的传统却给予我们不同的解答:
离开米德奈特老头儿那天,在他把船拖进海里时,天气预报说在珊瑚海的一个叫约克海角的地方的南部和东南部将会有旋风。后来怎样呢?天气播报员在最后一句铿锵有力地总结说在那个地区会因为旋风而潮位暴涨。威尔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见狂风席卷着层层巨浪不断翻滚、云层夹裹着各种圣灵不断涌动的画面。族里的老年人说那是伟大祖先的圣灵对如今海洋严重污染的愤怒,是他们在尘埃里面的咆哮。威尔相信这点。圣灵所见到的,所有凡人也见到了。采矿、船运、倾倒矿渣和垃圾的驳船把这个国家弄得不堪入目。这个地方是需要耙梳清理一下才行。
再来看一段,虽很简短,却足以让白人震惊:
……威尔·潘托姆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乍一看,菲什曼的确有些像三十年前的诺姆,他此时正以同样气定神闲的神态站在威尔面前,宣布他们共同担任宗教领袖的关系结束了。
“你还记得伊利亚斯的船吗?”威尔悄悄地凑在费希曼的耳边说——担心他的话会被风听见,风又告诉树。
“担心他的话会被风听见,风又告诉树。”我们应该从字面意思去理解这句话,还是将其视为一个比喻?白种人都知道,在别人耳旁所说的悄悄话都会走漏出去,难道土著社会不这样认为?或者我们也要接受风和树真的会对彼此说话?这虽然难说,但是这个假设却很有趣。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知识”这个概念会以更加谨慎的措辞来得以重新表述。虽然白人的科学否定其它生物和我们一样拥有意识,许多生物却仿佛具有理解力一样对所处的周围环境进行反应。黑人看待人与其它生物间界限的方式和我们是否有所不同?看起来,他们的确和我们很不相同。他们会否告诉我们?我们又是否能够学到?
谁知道呢?
我们再来就《卡奔塔利亚湾》的散文风格说几句。其行文风格如画卷般缓缓展开,轻盈而敏捷,令人赞叹!我手里这本吉拉蒙多出版社的版本(悉尼,2007年)在每章的篇首都用了深达六行的首字母下沉方式排版,给后面几页内容来了一个助推式的开头。我很欣赏这种大胆的排版风格。而小说本身的行文风格则吸收了口头文学传统而充满活力。有些章节甚至并非完整句子,仅用表达主题的词组之类开篇。
第七章:
最后的心愿……
鱼舱里那些死去的灵魂从来就没有安宁过。诺姆·潘托姆多年来一直知道……
第八章:
秘密……
鬣剌被暴风连根拔起,蜷缩成成千上万的柠檬色草球,滚过城市,又被大风扫进了大海。
第九章略微有些不同:
啊!这是不可思议的神奇时刻!陆地上到处是魔法,海洋里也充满了各种神灵。可怜的陆地女魔加达加拉(Gardajala)。那警觉善听的海洋女魔,不能提及她的名字,在遥远的海洋里,正妒火中烧,旋转扭打着自己,马上就要形成飓风……
如一个口头讲述传统的故事,压根不是为了印刷成书面文字而写作的,仿佛在叙述应该发展到的饱满程度和应有的力量感之前,这一群人就应该得到一点启示,安顿下来。艾利西斯·莱特一再通过讲述圣灵的世界或之前的主要人物来实现这样的效果。以下是我们第一次读到伊利亚斯出场的一段:
从前,也不是很久前的从前,在一个海上异常漆黑的夜晚,一位强壮的水手,他曾乘风破浪飘荡在许多海洋上,航海技艺精湛,却在那夜被海怪盗走了记忆,海怪们喷吐着白沫,与比参天大树高的浪头竞赛奔跑着。
这位海航老手,失去了恐惧,他融进生命里的航海技术也不管用了,他一贯精明的判断力也消失了,他甚至忘了要向上帝祈祷,只能用他家乡土话里最肮脏的语言咒骂着愤怒的大海。暴风却不去理会他的咒骂,神态威严的旋风勒达正乘百年难见的风暴从那里经过,水手追逐着黑色的旋风,恢复了记忆。一座座巨浪浪尖碰撞着、翻滚着,冲上云霄,他像中邪了似的,在中间穿梭着、飞翔着。巨浪像张开大口的巨怪,如千军万马般,在这阴森可怖、震耳欲聋、翻江倒海的梦魇里咆哮着,携卷着老伊利亚斯·史密斯,来来回回地将他一忽儿掷下地狱的深渊,一忽儿又将他抛出水面来。他呢?张大了嘴巴,粗嘎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叫,却叫不出一点声音来,他依然紧追着漆黑的风浪,渐渐地完全失去了记忆。
我之前也提到过,伊利亚斯在小说里反复出现,但作者并没有赋予他任何特别的意义。他仅仅代表了某种力量,让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心生敬畏。他和另一个水手诺姆·潘托姆都是大维度的人物形象,但却不是按照传统小说人物那样塑造的,也不能那样去理解。虽然他们所旅行过的大陆和海洋同我们地图上显示的地名是一样的,但他们行走进的仿佛却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一个神话的世界。尽管这样比较听起来有些傻气,读到他们总是让我脑海里浮现出内德·凯利戴上自制铁铠甲走出来与追击他的敌人面对面战斗时的情境。他们虽然很快将他击倒在地,但是他这种迎击敌人的方式,永远地改变了他的形象。
对于艾利西斯·莱特塑造的人物,我会产生相同的感受。例如,从下面一段来看看诺姆·潘托姆:
像蕾丝一样镶嵌在海边的暴风云辉煌夺目,诺姆尔·潘托姆转过头去,与人生所有灰色的灾难面面相觑,直视进它的眼睛,紧握住它的犄角。眼望着那温馨的家园,坐落在那无边无际的波纹铁皮棚屋之中,那是从路对面的垃圾堆里搜寻来的染发剂盒子等丢弃物里获得的圣水、魔咒、圣灵和其它各种蛊惑物建造而成的。
诺姆和家人居住在垃圾堆旁,他们经常去那里搜寻东西,如果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没有关系,因为自祖先以来他们千百年来已经习惯了空手而归。他们是从来不会失望的机会主义者。白人认为身体的肮脏——这一说法也是我们创造的——是精神和心理不健康的表现。诺姆·潘托姆和其他生活在德斯佩兰斯的人却不受这种观念左右。诺姆有一手技艺,也是一种爱好,他能将死去的鱼变得像珠宝一样,让它们呈现出生前在那给城镇带来灾害的水里时活灵活现的样子。他将鱼剖开,往里塞上东西,再缝上,放进无数的罐子里蘸上各种化学物质和颜料。在他手里,这些鱼被加以想象而得到重新创造,诺姆的房间里用线挂着数以百计这样的鱼。他的房间,我猜一定是些凹凸不平、四处有漏眼的波纹铁皮搭建的棚子罢了,但诺姆却并不因此而感觉低人一等,因为他根本不想拥有那些白人想拥有的东西。他怡然自得,他无比强大,他曾有一次划了好几天船,只为了寻找他想要寻找的一片海域,他精通云和浪的语言,这些自然现象在他眼里非常善于表达。下面这一段是诺姆划船载着他的朋友伊利亚斯的尸体出发时的情形:
诺姆·潘托姆要去很远的地方,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白天仅能见到那冷光熠熠的海洋和上面广阔的天空,夜晚则由让我们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各种鬼魅所主宰。人们说,那样遥远的地方,是未经驯化的鱼类、女人和海洋生物的灵魂所统治的世界,由各种邪恶的风浪和天上各种傲慢的灵魂所统辖。静静的风询问道:那是谁去了那里?紧随着的下一阵风回答道:听说来了一个心灵痛楚的人,他与另一个人一起来的,他用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仿佛这个世界根本不曾存在过。
在《卡奔塔利亚湾》的世界里,许多东西却的的确确地存在过,只是它们存在的方式为瓦安伊人所特有,并不符合欧洲人的标准,也不能被我们现在这个以全球化和科学认知观为特征的世界所理解。那么我们如何来理解小说结尾时成败的大扭转?整个德斯佩兰斯城镇被洪水淹没冲毁,白人居民都纷纷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生怕跑慢了一步就没命了。这是白人读者最难以理解的一部分,因为读起来好像战斗的一方已经溃不成军,而压倒他们的力量却无意于战斗。换言之,我们尚未开始战斗,却已承受了结果。
从我刚才提议的观点去理解,《卡奔塔利亚湾》全然是不公平的,毫无公平可言,而且作者故意如此。从瓦安伊人的角度看来,在小说后面部分,白人到来之前盛行的一些秩序得到了恢复。对于白人而言灾难性的溃败,在黑人眼里,不过是一次恢复平衡的活动,只是让白人入侵后遭到破坏的一些平衡重新得到恢复而已。我之前说过,瓦安伊人的创世故事相当于基督教的《创世纪》,但是《圣经》的结尾部分却并没有类似的关于恢复平衡的故事。《圣经》的结局虽然也有许多损失和毁坏,但对于少数被上帝选择的人而言,那种秩序恢复的结局依然不失完满。
诺姆心里很明白,他再也去不了任何地方了。至少现在他哪里也不能去!他继续往前走,往他记忆中德斯佩兰斯的主干街道走。他遇见了城镇里那些被抛弃的狗儿,一只只骨瘦如柴,肋骨突起。旋风来的时候,它们跑到了山头上,等旋风过了后,又跑了回来。现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狗儿们一只只出现在了毁坏殆尽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荡着,寻找着昔日的主人。它们不冲人汪汪叫,也不扯着嗓子嚎叫,受过旋风的惊吓后,它们变得沉默、呆傻、叫不出一点声音来,只是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来。诺姆连续做了好多恐吓的动作,它们才躲回到那些再也看不见的院子里,可怜巴巴地坐着,等待他离去。他把巴拉放下来,一起往西边走去。
他对小男孩说,“有一天,当草地再次变绿,蝗虫漫天飞舞吃光了青草后又在冬天死去,当你在小湖里捉住一条大大的、肥嘟嘟的肺鱼时,你的妈妈和爸爸会回来接你的。你能等到那个时候吗?”
小男孩觉得他能够等待,所以他和诺姆准备踏上回家的路。这真是不可思议!因为以房子来说,家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在位置感意义上,在那些懂得位置感的人心里,在同那地下神圣的蛇之间的联系里,家却是存在的,如任何时候一样,依然存在着。
虽让人感觉不可思议,但是,在他们手牵着手离开城镇,踏上去西边回家的道路时,这水坑密布的地面上却飘荡出绵延不断的歌声。
家在砖块和波纹铁皮里,也在人们的心灵里,如我之前已经指出过的,家是一个地方,也是一种生存模式,在清除掉一切不必要的赘生物后,家会更美好。诺姆很确信,他的生活在德斯佩兰斯遭到摧毁后会更加美好。他只需要搭建一两间棚屋,从此后能过上与他周围的圣灵和谐相处的生活,便足矣。白人将黑人称之为流浪民族,也许这有益于将一套极性特征转移到另一套上,从而避开去界定白人在不同的文明阶段四处流动的各种迁徙方式。以这样的眼光来看,我们时代的主流文明看起来似乎有些奇怪,但是《卡奔塔利亚湾》所呈现的世界观是那么强劲有力,无论它言说了什么,没有言说什么,建议了什么,我们都会情不自禁地会去采纳。
(龚静 译)
翻译者 Translator
Gong Jing holds a PhD in English literature. She works as a lecturer of English at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Cultures Sichuan University,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ustralian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She is also the Chinese translator of Beverley Farmer’s The Bone House.